李路平,1988年生,江西赣州人,现居南宁。作品见于 《青年文学》《散文》《诗刊》《长城》《星星》《美文》《散文选刊》《散文海外版》《小说月报·大字版》等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杂志编辑。

明远站在江华小区五号楼下等着,天色灰暗,楼栋入口处的声控灯灭了,里面更显漆黑。好不容易有住户下来扔垃圾,打开防盗门,明远便侧身走了进去。

林欣家在顶楼,明远按了楼层,等候电梯驶来。因为匆促,林欣忘记把门禁卡给他,就随同家人离开了这里。电梯下来后,又有一些人拥挤着从梯厢里走出来,大大小小,小孩子叽叽呱呱的,大人顾着聊天,也不呵斥。要么就没人下来,要么就下来一堆人,让他在门外等了一支烟的工夫。明远想着,走进去又按了一下楼层,看着电梯门缓缓合上,空荡的梯厢里只剩下他自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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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次意外的灾祸,让林欣的丈夫赵毅丧生车底,他们结婚还不到两个月。明远还记得一个多月前,就是在这个地方,他和朋友们吵着给他们闹洞房,一伙人在三室一厅的房子里笑闹,电视开到最大声也无人在意,林欣脸上犹如抹了胭脂,她的丈夫喝酒上脸,俩人都是幸福的模样。

那份喜气还未消散,厄运便从天而降,明远想起他在殡仪馆见到林欣时,她未饰妆容,满脸垂泪,眼睛都哭肿了。陆续赶来的朋友,手里都握着一捧菊花,放在赵毅的身边,转身再面对林欣,每个人都泪眼蒙眬。他们在一起磕磕绊绊好多年,终于修成正果,大家的心似乎也安定下来,只是幸福等待得过于漫长,停留过于短暂,倏然的人事变故,让大家猝不及防,难以接受。

最难接受的就是林欣,尽管家人第一时间赶了过来,陪伴在她的身边,朋友们还是像约定好了,轮流过来安慰。明远每次见到林欣,她都丢了魂一样,不是沉默,便是流泪,他只能坐在边上,陪着一起悲伤。单位给她放了一个长长的假,家人和朋友也鼓励她出去走走,换个环境,也许慢慢就平复了。

赵毅的事处理完,林欣便决定离开,临行前把钥匙交给明远,请他代为照看。

电梯到达顶楼,明远走到林欣家门前,深吸了一口气,然后用钥匙打开门。满怀憧憬的林欣,刚交房的时候就开始规划,住进来之后,家已经被她布置得很温馨了。明远把入户门用门吸吸住,然后换上便鞋,走到大通间通往阳台的那侧,把玻璃门推开。一阵清风吹拂着客厅里绿植的枝叶,吹响门口的一串风铃,又往楼梯间吹去了。

林欣和赵毅都是外省人,明远是本地人,住的恰好离他们近,林欣便把房子托付给他,请他有空时过来照看一下,主要是给她家里的盆栽浇浇水,让房间通通风。明远知道林欣喜欢绿植,但客厅里如小型植物园般的样子,还是让他吃了一惊。之前的日子光顾着悲伤和安慰,没有留意屋子里的摆设,如今独自面对着一片绿意,还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。

明远虽是本地人,但老家在南城下面的县里,刚攒钱付了首付,仍然住在单位的单身宿舍里。他和林欣还有那些朋友,都是在一个登山群认识的。他的爱好是运动,尤其爬山,林欣也有这个爱好,有次在南山上,明远在一处陡峭的山脊处,顺手拉了一下林欣,两个人就说上了话。后来才知道,她和赵毅是同学,毕业后她留在一个中学教书,赵毅进了一家建筑公司,又被公司派到外地驻地,他们俩正处在异地恋阶段。

当时他们都刚刚从学校迈入社会,年纪相仿,相同的爱好,话也说得来。开始是在登山的途中,大家成了一个小团队,后来在登山之外,大家时不时在夜宵摊聚餐,慢慢又变成在家里聚会,成了一群很要好的朋友。明远的性格相对沉静,每次总是安静地待在一旁,端茶递水,总是贴心地照顾着大家。他喜欢自己这样的角色,其他人和他在一起,也感觉到舒适,林欣的性格开朗大方,每次受到明远的服务时,总要客气一番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,明远觉得在这个群体中,他和林欣的关系更为亲近一些。或许也因此,在发生这个变故后,林欣把房子交给他代为照看。

答应林欣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,其他朋友都离得远一些,差不多都已经成家,有的还有了孩子,只有明远单身。

然而他并未这样独自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家庭。他曾无数次出入酒店的房间,但这种感觉完全不一样,酒店只是寄宿者的落脚处,没有生活的气息,只有陌生感和消毒水的味道。家庭的气息是什么样子呢?他也曾出入过很多的家庭,不论是亲戚朋友,或者同事陌生人家,有的干净有条理,有的因为孩子而凌乱,外在的亲密或疏离,总是会把他隔绝在那个空间之外。如今这样独立于某个家庭,与和其他人共处一室的感觉很不一样,就像长久遮蔽的一颗心,忽然向他打开,他的心里混杂着本能的退缩、惊诧和好奇。

明远在这个小型的植物园里怔了一会儿,站在那里,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。他心里也有些好奇,但更多的是畏怯,既来自这空无一人的空间,也来自对死亡的敬畏。整栋楼都闭门闭户,仿佛空空荡荡,没有声息,而无论什么东西,一旦和死亡沾上边,就变得神秘和令人退却。

他并非一个胆小的人,深夜独自行路,散步时喜欢去一些幽僻之处,不畏虫蛇恶犬,此处的安静却令他发怵。白色透明的纱帘随风轻摆,盎然的绿意也让房间充满生机,而死亡的气息却难以摆脱。他无可避免地想起在殡仪馆,他们向赵毅的遗体告别时,眼前的那一幅景象。置身于他们家里,似乎什么都未变动,和他们闹洞房时差不多,只是在墙面的物架上,多了一张黑白照片,里面的赵毅平静地看着他,好像正听他说些什么,又像等待已久。

是窗外的一声鸟鸣惊醒了他,他试着把脑海中的幻象赶走了。明远很奇怪,为什么这么高的地方,还能听见鸟叫,但他并未多想,开始动了起来。他走进房间,把每间房的窗户都打开,把盥洗池边的抹布浸湿又拧干,在飘窗和床头柜面都稍微擦拭了一番。卧室床头柜上用小玻璃瓶养着一枝吊兰,瓶中的清水还剩一半不到,飘窗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小盆虎皮兰,另一个角落则是绿萝。双人床上的被子堆叠在一起,好像主人刚刚下床,想了一下,他还是洗干净手,把床铺好了。把几个房间收拾好,明远回到客厅,入户门仍然开着,他感觉自己太大意了,走过去将它关好,然后开始给绿植浇水。林欣家装的是壁挂电视,放电视柜的地方空着,都被用来摆放绿植了,白掌、文竹、万年青、红边朱焦、大盆的绿萝和天使泪、蝴蝶兰、空气凤梨、秋海棠,大一些的发财树、金钱木和富贵竹,还有其他不认识的,摆在暂未放置东西的角落里,它们拥簇在一起,好似尽情地享受着生的快乐,眼前的死亡和消逝与它们无关。

阳台上喜阳的仙人掌、栀子花、月季和芦荟有些蔫了,给它们浇完水,明远又打扫了房间和客厅,除了一些枯落的叶子,以及轻微的灰尘,并无其他的垃圾。他用纸巾将落叶包好,握在手里,走到门口换上自己的鞋子,起身环视客厅,一切都看起来整洁干净,洒水时落在地板上的水滴都被他用纸巾吸走了,他无意间看到另一边的墙面,瞥见他们的婚纱照仍然挂在那里,未曾拿下。明远看了一会儿,就退了出去。

江华小区刚交付使用还没两年,什么都是新的,明远从五号楼出来后,要穿过一个小花园,然后才到小区的出口。花园虽不大,但设计得很好,底层是灌木和低矮的花丛,往上一点是鸡蛋花树,中间是三五米高的枇杷树和荔枝树,再往上则是棕榈科,错落有致,生机盎然。他把纸巾丢进出口处的垃圾桶,向地铁口走去。

到了晚上,明远仍旧被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所笼罩。他知道带来这种情绪最根本的缘由,就是死亡,由此衍生的惊恐、失落和沉重,混凝在一起,浓密而滞重,让他无以排遣。死亡虽是肉身的湮灭,但他相信,仍有不可知的东西被保留下来,比如记忆和爱恋,它们或给人前行的动力,或给人阻滞与恐惧。躺到床上时,明远想起了小时候曾经历过的一件事。

大约在他读一年级时,村里有户人家,年长的祖辈从台湾回来养老,落叶归根,村里人对他们家的称呼,也从“大炮筒家”变成了“台湾人家”。那位面相和善的老人,他见过多次,有外村人找来时,明远都会在前面领路,带到他们家的庭院,他看着硬朗,却没过多久就去世了,丧礼就在村里的祠堂中举行。那是他见过最为盛大的丧礼,厅堂里挤满了人,他们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亲戚,将那里围得水泄不通,唢呐、鼓和铜镲奏出的哀乐彻夜不息,整整响了三天三夜。

作为村里最有钱的一户人家,台湾人的丧礼也吸引了周围无所事事的村民,他们整日守在附近观看,或坐在祠堂对面的屋檐下,或干脆倚在祠堂门口,看着忙碌的众人进进出出。大约是事情太过繁杂,抑或台湾人的家人就想让大家看看,这无疑也是一种炫耀,没有人管他们。明远当时也混在人群中,和其他小孩子一起,在灵堂里跑进跑出,偶尔会被人呵斥,终究没有人真将他们赶走。逝者平躺在厅堂的东北角,头上蒙着白布,并不吓人,等到入棺时,明远不知为何,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,双腿贴在棺木上,眼睁睁地看着众人将尸身抬入棺椁。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,似乎要将逝者身上锦绣华服的每一朵花饰记住,把他木然僵硬的面庞记住,把他交叉叠放在身上发白的十指记住……

台湾人下葬没多久,明远就病了,总是做噩梦、发烧,去诊所看了很多次,一直都好不了。试过一些偏方,还是没能治愈,后来祖母看出了蹊跷,问他是不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,他才想起台湾人的事情,祖母找过门去,问那边要来一小块据说是台湾人寿木的木头片,泡水给明远喝,他竟然神奇地好了起来。

直到现在,明远也不清楚,究竟是病痛到了自然痊愈的时候,还真是那一小块寿木片(既已入土,寿木片又是从何而来的呢?)泡出来的水起了作用,解除了他的痛苦。但是哪种情形已经并不重要,病痛已然过去,台湾人入棺时的模样,却时不时还会在明远的脑海中泛起。死亡与它留存的记忆似乎并不对等,明远想来想去,是否是因为那个人在他的生命中,并未留下什么痕迹,没有爱恨情仇,没有喜怒哀乐,所以连死亡都有一副和善的面孔。

赵毅却不一样,他和林欣,在他的生活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迹。想到这里,那股莫名的情绪似乎有所缓解,明远决定不再多想,翻了个身,便不再动弹。

周末一过,明远又步入了工作状态。他曾考虑,要不要把自己去过他们家的事告诉林欣,想想还是算了,赵毅离开才过去一个多礼拜,林欣应该还没那么快走出来。他联系了其他几个朋友,自打林欣离开南城,他们都没和她联系,大家的心思,都一样。这样的事情,是需要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,身边的朋友除了安慰,并不能带来什么更有用的帮助。群里也没有人提议再聚,估计相见只能相叹,还不如大家各自疏解。

林欣和赵毅修成正果,是大家都愿看见的。赵毅一派下去就是三四年,其间,两个人只能在节假日相见,大多时候是赵毅回南城,偶尔林欣也会去他的驻地。只要林欣去了赵毅那里,每次总会带回当地的特产分给大家,让她别那么客气,下次依然如此。

有一次,赵毅回到南城,大家相约一聚,朋友们趁着酒意,要赵毅好好珍惜林欣,异地那么多年,不离不弃,那么好的姑娘哪里找。林欣不说话,偷偷用纸巾抹眼泪,赵毅抿了一下嘴唇,端起酒,一杯杯敬大家。明远记得那一次,大家知道前一次林欣去找赵毅,回来后见到他们就哭了,朋友们问她怎么了,也不说,大家便不再问,就知道她受了委屈,专等着赵毅回来,好好教训他。赵毅大约真的懂得珍惜了,后来他们没有再看见林欣受委屈的模样,每次见面都是幸福安稳的表情,直到两人结合,组成一个家庭,哪知道……

每当想到赵毅,明远心里都只有他一个模糊的样子:沉迷工作,话不多,但比他要好一些,真诚、专一,偶尔有些一根筋,会在一个问题上较劲,不过那副模样也有些可爱。赵毅并不像林欣一样热爱登山,可是每次只要林欣要登,他都会陪她一起,朋友们照顾她的举动,便交付由赵毅来执行。

明远总会不自觉从他俩的爱情里反观自己。他和女友最终没有像他们一样走到一起,有很多因素,但主要还是他的原因吧。明远一旦沉浸到一件事情里,便会把周围的一切都抛开来,所以他和女友的关系,总是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。女友不止一次和他说过,她与他在一起没有安全感。直到她家里发生变故,她才决然和他分手了。明远不是很清楚,女友口中的“安全感”包括哪些东西,他更在意两个人在一起,是否舒适,他觉得这才是最重要的。当然女友和林欣也是两类人,想法并不一样。

尽管已经去过一次,临到周末时,明远的心里还是有些怵然。他在床上躺了很久才起来,洗漱过后简单吃了点东西,出门时已经上午十一点多了。地铁只有四五站,不到半小时,他又来到了江华小区的五号楼前。

这次进出楼栋的玻璃门大开着,明远径直走到电梯前,也不用等,直接坐电梯到了顶层。楼层依旧很安静,没有半点人声,在他打开林欣家的房门,又推开客厅那边的玻璃门时,才响起风铃声和一些物件被风吹动时细小的摩擦翻折的声音。过去的一周并不炎热,夏天正在悄然离去,房内的绿植仿佛比上个周末看见时,更绿了一些,只是摆在阳台上的盆栽,上次被水浸透的盆盆罐罐,又已经变得干燥,泥土干裂出细小的缝隙。

给房间通风抹灰后,明远给阳台上的绿植加满了水,回到客厅,又把客厅里的植物浇了一遍,不过换了个喷壶。靠近阳台的白掌又冒出了几朵花,白色的佛焰苞向上挺立,肉穗花序包裹其中,若隐若现。看着这些花儿,他想起了宿舍对面的独居老头,他在阳台上养了一盆滴水观音,花的样子和白掌很像,只是颜色稍有不同。蝴蝶兰上次过来的时候,还是含苞待放,现在已经开出了一长串,紫红色的大花瓣在枝头对开,好像成群的蝴蝶攀援而上,在微风中轻轻摆动。明远不禁掏出手机,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林欣,告诉她,蝴蝶兰开了,真好看。良久才收到她的回复,只有三个字:谢谢你。

上次看见墙上的照片后,明远刻意回避照片,尤其是回避照片里的赵毅,他的音容尽管不时也会在他的脑海中浮起,但终究斯人已去。意识到这点,明远便加快手里的活计,最后一项就是用纸巾把落叶和枯萎的花瓣包好,带走丢弃。他在用纸巾擦拭客厅茶几时,看见上次未曾留意的一本摊开的笔记本,上面写满了赵毅的名字,又被黑色的笔迹抹去,由于用力过猛,纸页都划烂了。

明远的心为之一惊,随之他又听见了一声尖利的鸟鸣。准确地说那并不是鸟鸣,而是一声唳叫,是属于某种猛禽的声音。当他再想听听时,周围又陷入了一片寂静。明远迅速地关闭好门窗,紧握着的那团枯叶花瓣,在他走到地铁口时才发觉,便丢弃在了垃圾桶里。

坐在地铁空旷的车厢里,明远的心跳还未平稳下来,一种难以遏制的紧张感让他坐立不安。他仿若一瞬间理解了林欣的痛苦,这种痛苦,并非仅仅是看见了笔记本上被划掉的名字,更是他极力想要忘却的记忆,在那一刻倾泻而来,让他难以招架。

那段不愿再面对的记忆,与他的祖母有关。明远觉得他和祖母的关系经历了三个阶段。最初就是普通的祖孙关系,那是明远在进入中学之前的时期。他就像所有淘气的小孩子一样,馋了会叫祖母拿钱买零食,受委屈了会找祖母寻求安慰,通常也是她偷偷藏起来的吃食给他慰藉,当然也免不了祖母的训斥和管束。当他步入中学,想要认真学习时,祖母便悄然退却到他的生活边缘,但糟糕的婆媳关系,总是在他想要安静下来时,让他不得不参与其中。母亲因为宠爱,总会听他的话,所以在那个年纪,明远就与母亲讲起了道理,让她知道好的婆媳关系是种美德,也不忘提醒她世道轮回,说不定她未来的儿媳妇也会这样对她。母亲大约是感知到了这种恶果,之后从未在他面前,与祖母再有不愉快的争执。他觉得自己是祖母小小的保护神。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高中毕业。

当时家人都是满脸喜色,明远的高考成绩过了本科线,他的姐姐也是那段时间的嫁期,大家都在为他们姐弟俩忙碌着,安静的祖母眼里,似乎也充盈着盈盈的喜悦。大家都相信,那是一家人最为光彩的时刻。

尤其是明远的姐姐,即将成为新娘,心里的喜悦怎么也遮掩不住,每天双眼都笑成了两道缝。婚嫁前一天,她还对祖母说,奶,你一定要坐正席最重要的那个位子,有你坐在那里我才幸福。祖母笑着推脱,说她没有钱给孙女压荷包,都没脸参加。姐姐笑着说,我能要你的钱呀,你坐在那里就是对我最好的祝福,然而姐姐并没有等到祖母的祝福,全家人等来的是一个难以接受的噩耗,祖母当天夜里自戕了。

所有人都想不明白,祖母为什么要选在那个日子了断,在大喜的日子让大悲传来。明远和姐姐也想不清楚,他们什么都不会瞒着祖母,明远会把好吃的端给她,姐姐打工挣钱了会给她红包,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好,为什么她要这样对他们?他们只能强忍着泪水和悲伤,草草将祖母送去火化,婚期如期举行。明远仍记得那个场景,他、父亲、伯父和姑父几个人,手捧着用布遮盖起来的骨灰坛,一路上招手搭车,却没有一辆车愿意停下来,把生者和死者接回家。

再多的愤怒都已无效,再多的悲痛只能独自吞咽。姐姐婚嫁之后,家人择期举行了祖母的丧礼,明远由于补报志愿去了县里的姐姐家住着,他们都没有参加祖母的葬礼。

这是他经历的第一次亲人离世,如此刻骨铭心,匪夷所思,所有人都想尽早忘却。明远被祖母惨烈的抉择所震慑,无数的苦痛和疑问找不到出口,一切都拒绝被呈现和回复,这种拒绝如此粗暴、蛮横,不近人情,让他长久无法释怀。他难以想象,瘦小的祖母如何爆发惊人的力量,犹如强人掌控自己的命运。那个夜晚她到底经历了什么,还是早已谋划好了这个抉择,抑或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隐秘?祖母倒地后扭曲僵硬的样子,他们父子磕头敬拜的模样,取代了台湾人封棺前沉静安详的面容,成为死的另一副面孔,令他敬畏、恐惧和忌讳。

祖母离世时算是高寿,只是结束的方式太过悚然,本应是好事,生生成为了大家不愿回想的噩梦。明远想到自己第一志愿的落榜,姐姐后来并未获得她期待的幸福,这一切是否都早已被诅咒、注定。赵毅是否也曾给过林欣期许,一种美好生活的展望,让林欣充满期待,然而现实却将它一笔勾销,和他经历的一样,简单粗暴,无以拒绝,如此她才会在笔记本上一遍遍写下赵毅的名字,又用力划掉。

车厢不知何时已挤满了人,直到报站声传来,明远才发觉自己快坐到地铁末站了。忽然而至的回忆,让他的情绪更加起伏,眼眶也湿润了,他掏出纸巾擦了一下,便下车走到对面,等待反向的列车到来。

周末明远在床上躺了一天,脑海里的回忆始终在那里纠结着,那些过往的情绪起伏,他又经历了一遍。他想体会到祖母当初的隐衷,却发现总是被粗暴的情绪所打断,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,那件事仍然没有真正过去,就像一个无法痊愈的伤口,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将撕裂。除了悲伤和追问,他想到祖母时,又多了一丝心疼。祖父早殁,靠着原单位的补济金,以及拼了命地苦干,祖母独自拉扯大了几个孩子,晚年时,体弱多病,又像皮球一样被几个儿子抛来推去,她经历了人世几乎全部的悲苦,除了残存的一口气,什么也没积攒下来。明远的心疼到极致,拉扯被套擦眼眶,枕套也湿了一片。

如果当初自己有钱给她,那该多好,或许她就不会因为这件很小的事情,断然了结自己,她会有更高的寿数还不一定,也许还能见证他的婚姻……一切只剩下假设,他也被感情折磨得不辨东西南北,能否步入婚姻的殿堂,还是一个谜。

林欣的朋友圈没有任何更新,在办公室午间休息时,明远点进去看了一下,一切都停留在赵毅走之前,好像林欣的时间也停止了。赵毅的名片仍在他的微信里,聊天记录也未删去,都是些日常问候,还有一些分享的链接,有的他会回复,有的没有。其他朋友倒是不断在更新,仿佛他们的生活一直都是那么热闹,每天都在发生着或喜或悲的事,值得分享和抱怨。明远不善言辞,朋友圈自然更新得也少,除了一些值得分享的照片,以及看见的有趣的推送链接,便再无其他,他上次更新的时间,比林欣的还早。

小半个月过去,不知道林欣除了回老家,是否还去了哪里,踪迹渺无可寻,又不方便过问。明远所在的公司,最近在外地搞了个宣传活动,他也被叫去跟踪报道,在外面待了不少时间。等他回来时,才记起要去林欣家看看,各种材料的总结和汇报,又花了几天时间,明远决定周四中午不午休了,三个小时,足够他来回一趟。

这个夏季已接近尾声,中午出门时,太阳不再热烈,明远从公司走到地铁口,后背才出了一层细汗。中午出行的人并不多,大多是老年人,他们在车厢里大声交谈着,毫不在意其他人。地铁里开着冷气,明远坐下往后一靠,冰冷的靠背让他背后一凉,他又迅速坐直。

一个多礼拜没有过来,林欣的家里似乎积了一层灰,尤其是阳台,更为明显,那些绿植好像都在焦急地等待他似的,在他经过时,频频向他挥动枝叶,先前开的花,有些已经枯萎收缩。明远先给植物浇了水,当水流顺着绿植的茎叶流入泥土时,他仿佛能够听见泥土汩汩的吮吸声,然后才开窗通风,收拾房间和客厅。拖地和擦拭花了不少时间,他又在茶几下的抽屉里拿出剪刀,把萎谢的花朵和枝叶剪了下来,包成一团放在茶几上。消停下来后,明远看了下手机,还有一个多小时。他想起,来了这么多次,还从未站在林欣家的阳台上,好好眺望一下周围的风景。

江华小区临江而建,五号楼是中间一栋,沿江的几栋只有二十层,所以林欣家的阳台视野开阔,毫无遮挡。明远站在那里,伸手握住栏杆,他看见了远处的江南大桥,白色的桥身横跨江面,公交车和卡车在上面行驶,在他眼里只有蝼蚁般细小。江水碧绿,一路向东流去,江中的货轮鸣响汽笛,呜呜的几声,似乎惊动了江面上空的几只飞鸟。它们如此巨大,当它们转变方向时,明远的眼睛轻易就捕捉到了。其中一只偏离江面,向着岸边飞过来。等它在楼宇间盘旋,他终于认清,那是一只鹰。

……

此为节选部分,全文刊登在《山西文学》2023第4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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